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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多年前寫的一篇文章,沒有血流成河,沒有嘶喊吶吼,卻充滿哀傷,尤其是槍決之前,政治犯獄友一起唱的安息歌......................................................................



早凋青春:白色恐怖時期被槍決學生曾錦堂故事。


二二八事件與接踵而來的白色恐怖,不知扼殺台灣多少熱血青年的生命,發生於民國卅九年的﹁台南附工事件﹂,其受難學生曾錦堂的事蹟,更是諸多慘劇中最具代表性的故事之一,他於民國四十年因參加讀書會而被槍決後,家屬收屍還要繳交五元子彈費,其早凋的青春與五塊錢的羞辱,是其家屬終生無法癒合的傷口。


 這個被隱藏了五十多年的故事能重見天日,應歸功於從事政治受難者田野調查的國立彰化高中圖書館主任呂興忠,耗費許多時間採訪當事人與家屬,再從第一手書信資料中梳理出事件原貌,呂興忠並希望這些故事能彙集成書,讓後代子孫能從中獲得啟發,珍惜台灣現有的自由民主。


 曾錦堂是台南工學院︵國立成功大學前身︶附設高工機械科的高三學生,據其么妹曾麗香的記憶,以及同案入獄的同學林嘉明口述,曾錦堂在校成績優異,擁有外語、音樂、運動與演說等才華,閒暇還會彈吉他並填詞譜曲,且常參與公眾活動,台灣光復初期還擔任附工的學生自治會的會長,並於台南市區高唱﹁義勇軍進行曲﹂,歡迎﹁軍容頹破﹂的國軍六十二師接收台灣。


 諷刺的是,民國卅五年曾錦堂於國府舉辦的﹁青年夏令營﹂中,被台灣行政長官陳儀暱稱為﹁錦堂同志﹂,數年後卻俯倒刑場,得年僅廿一歲。


 民國卅六年二二八事件爆發後,目睹物價飆漲、官員貪污腐化,以及國軍濫殺的曾錦堂,對國民政府徹底失望,在當時﹁非左即右﹂的時代下,閱讀了﹁駱駝祥子﹂等左派小說,還在多位教師指導下,與林嘉明等同學組了一個讀書會研讀左派讀物。


 不料,這個讀書會竟涉入一場牽連廣達卅二人的叛亂案。其中,曾錦堂等十位師生被槍決,另有廿一人被判處五至十二年不等徒刑,一人被裁定感化。


 該讀書會是否如軍法判決書所言,是刺探國軍機密,散發匪黨傳單與二二八事變紀念宣言的﹁匪黨組織﹂?同案被囚禁十年,現已七十五歲的林嘉明回憶:特務用針猛刺我的手指甲,要我供出讀書會的叛亂同志。其實,讀書會只讀一些社會科學的書,哪有什麼叛亂同志!


 曾錦堂的兄長則認為,這群師生涉入叛亂案的主因,是讀書會中一位來自中國的年輕教師,被國府視為匪諜逮捕時,身上帶著他與曾錦堂等十位得意門生的合照,這張照片就成為特務羅織罪名的﹁證據﹂。


 當時年僅十一歲的曾麗香,此生難忘憲警衝入家中拘捕其兄的情景。她回憶說,民國卅九年八月七日深夜,一群凶惡的人衝入家中,她的母親哭喚愛子快逃,但曾錦堂卻不願連累家人而挺身面對,當時有一位賴姓同學借宿其家,持﹁不能錯放一人﹂心態的憲警,懷疑賴姓學生也是讀書會成員,機敏的曾錦堂當下謊稱賴生是他的弟弟,賴姓學生才逃過一劫。


 曾錦堂從被捕到槍決的十個月內寫了約廿八封家書,內容雖因信件檢查而﹁欲言又止﹂,卻能呈現曾錦堂的才華與獄中情景。


 從他不斷請家人寄藥品與食物的字句中,可得知保安司令部軍法局的牢房擁擠陰暗,衛生與伙食都相當惡劣,但他還是屢次請家人寄﹁音樂概論﹂等書籍給他進修,並在家書中描述說,他必須於早上吃過飯後,立即於陰暗牢房內,尋找走廊燈光能照射到的明亮處看書,否則獄友躺下後連站的位置都沒有。


 曾錦堂還在獄中將家人與同學照片編輯成冊,並題詩:﹁回憶是生命的搖籃,感謝她的慈懷,助我年輕的臂膀,也賜我靈魂以安睡﹂;也提及大學畢業的獄友教他讀書,外省軍人則說一些他從未聽聞之事,令他大開眼界。


 值得注意的是,曾錦堂被囚禁的民國四十年間,是白色恐怖肅殺最嚴厲的時代,幾乎每天都有﹁叛亂犯﹂被槍決,但曾錦堂信中卻不斷安慰父母:﹁兒相信神聖的法官不會屈枉一個年輕無知的學生﹂、﹁在政府寬大政策之下諒必無大問題﹂。


 這是曾錦堂安慰父母之言,他很可能早於槍決前數個月即預知自己劫數難逃,當時有一位老人到獄中修理門窗,曾錦堂寫了一張自己恐遭不測的字條,偷偷請老人轉交給他在基隆市頗為知名的姨丈廖五常,廖五常取得紙條後立即通知曾錦堂的舅父郭溪河。


 郭溪河回憶說,他每天騎單車到台北市火車站查看﹁已決人犯﹂名單,民國四十年六月十七日,他駭然看見曾錦堂的名字,趕緊到位於現在台北市青年公園外的馬場町刑場認屍,從一堆屍體中發現曾錦堂雙手被鐵絲捆綁,俯倒於一個坑洞內,附近居民還告訴他,國軍槍決人犯之前,會喝令人犯自己挖一個坑,再用鐵絲綑綁雙手,逼迫人犯跪在坑旁從背後開槍。


 郭溪河在收屍時,竟有人要求他繳納新台幣五元的子彈費,當年這可不是一筆小錢,至於這項羞辱死者家屬的行為,是國府訂的規矩,還是看守刑場的軍人趁機敲詐勒索,目前仍待查證釐清。


 曾錦堂的兄長推測,曾錦堂被槍決之因是不肯寫悔過書,還在紙上畫音符寫歌詞,被當局視為冥頑不靈。


 至於曾錦堂死前的情景,林嘉明回憶說:﹁曾錦堂被帶出去槍殺時,因為不同牢房,我並沒有親眼看到。但是,每一次有難友凌晨被喚出槍殺時,全監獄各牢房的人犯,都會以低沉嗓音同唱﹃安息歌﹄向他們送別﹂。


 

 珍藏曾錦堂遺物五十餘年的曾麗香說,其兄早凋的青春與五元子彈費的羞辱,是全家人無法釋懷的傷痛,她也始終活在陰霾恐懼中,政府的補償金與一紙回復名譽證書,不可能平撫這種遮天蔽日的哀慟,她希望政府能給受難者與家屬應有的歷史地位,才能寬慰亡者之殤、生者之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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